回家的橋

劉玉雯


她堅持保護孩子
  母親在熱氣蒸騰的廚房中,哼起了歌。她已經許多年沒聽過母親哼歌了。

  她幾乎是以逃難的方式,從那個貌似美好完善的家庭中,藉著求學的理由,搬移至離家遙遠的一座城。也許想逃難的心情,可以更追溯到國中時期。那一次為了抗議與說服母親讓她與同學外出旅行,在特地挑選過的信紙上,她用著青澀但真切的筆觸,寫了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給母親,做為懇求與發聲,請求母親鬆開一些些,舖天蓋地將彼此緊緊網羅住的恐懼;她需要呼吸,哪怕是滅頂前的幾口氣也好。

  信的下落不明,母親也並未對此表示隻字片語,依舊嚴峻地以鋼鐵的意志,超乎想像地守衛著她認為該免於危險的一切,例如孩子。也就從那一刻開始,她知道抗爭無效,從此陷入沉默。母親對世界的防禦工事做得滴水不漏,關著她以免世界的妖魔鬼怪將之吞噬。母親的意志是繫在木偶形體上千絲萬縷的線,她就是那只木偶,甚至無法自行轉身深深看一眼母親,看進母親的恐懼,看進母親意志之外的紛雜世界。

  年輕的她無法理解母親鋪天蓋地的意志,所欲為何?她埋怨著母親的顢頇、守舊、固執、冷峻、不近人情。終於只能用逃離的方式,拉出又遠又長的安全距離,以免彼此辜負。她啞然。母女關係是建立在「辜負」之上?她逃得遠遠的。但逃得再遠,還是感受得到母親意志的線,時不時扯著她。


母親也曾無助嗎?
  一切是從她懷上了另一個生命開始改變。由於孕期的憂鬱,她時常獨坐於暗夜中。彼時的孤伶與悲慟,不知為何讓她記起母親。懷著她的母親,也曾經有過如此無助的時刻嗎?父親長年因公必須在外出差,也在工作的母親,獨自一人擔起了撫育的沉甸工程。她模糊地想起一張被歲月壓過去的照片:年輕的母親略施脂粉,髮挽成髻,穿著優雅簡潔的合身洋裝,坐臥在青草地上。她也許三歲,小手裡拿著什麼要餵母親。母親仰著頭,微張的嘴有盈盈的笑意傾洩出來。她長大的印象中,未曾見過母親那樣的笑意,笑得彷若世界只有一片羽絨那樣輕。

  原來曾經是彼此相愛的,那份愛卻不知在何時、用何物,被隱翳了去。取而代之的,也許是愛的陰影,與愛似乎如出一轍本質上卻絕對相異的,慾望。它來,是要吞蝕,要消滅,要剷除,要併吞,異於我者;要他者成為我—至少成為我能掌控的。也許,母親與她,都各自固守著己身的慾望,背過身去然後指責對方為何不懂愛。

小孩砌了愛之橋
  但是小孩來了。小孩以無比柔弱的身軀跟無比堅毅的意念,來到了她們中間。「小孩啊,真是一群奇異無比的人類生物」,她想著。即使是在最狂烈的憂鬱風暴中,小孩驚恐著看著歇斯底里的她,卻依舊不畏風雨,穿過颶風掃過的殘枝泥濘,來到她身邊輕脆地喊著「媽咪」,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或就算有什麼,她仍舊是小孩每日要摟要抱要牽要呼喊的「媽咪」。她在小孩永遠不懈怠地、不計前嫌朝她奔來的嬉笑擁抱中,漸漸驚異到孩子擁有的開放性。他們不顧及身分面子,沒有無法拋棄的新仇舊恨;他們每一日都能不追問不指責,無所謂地打破自己來愛著她。打破自己砌成通往愛她的一座橋。

  有一回,才幾個月大的孩子在用餐時分哭個不停。母親放下碗筷,要她好好去把飯吃完,嬰兒她來哄。她遠遠地看著長久以來以嚴格出名的母親,小心地抱著小小的孩子,在屋內踱步,溫柔地出聲安撫孩子。她突然看進了母親的意志,那些莫可奈何而無能為力的許多事;母親趕不上世界的速度,只能焦慮不安地用她智識與能力可及之處,盡可能地保護她愛的孩子們。她在成為母親後,方能約略感受到母親的心情。

從苛責走向理解
  如果孩子能那麼無所謂地打破自己去愛她,當她看進了母親的生命脈絡而明白的那刻,何以不能夠打破自己,成為回家的橋?她不再苛責為何母親不懂她,她從來也沒慈悲地試圖理解過母親啊。於是當母親搬出了在市場買的便宜製麵機,她收起了長年來的不耐,陪著母親研究怎麼壓麵糰、如何切割、如何晒麵條。母親把她剛切好的麵條放入正滾著的水的同時,她聽見了母親哼起了歌。回家是條漫漫長路,但她至少鋪了第一塊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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