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親自與澳洲原住民接觸時，一股內心深層原始的悸動，告訴自己，印烙於心靈的祖靈（泰雅祖先之精神）及流動於體內的血液，正是數以千年，台灣原住民族泰雅族祖先代代傳遞下的「祖靈」與「生命」，蘊育滋養後代子孫，使之生生不息，這是不滅的事實。另一個更偉大、更震撼人心的事實，就是，無論是台灣原住民族或是澳洲大陸原住民族、是簡單狩獵覓果的生活、還是行在鷹架、礦洞苦苦維生，都是上帝尊貴的創造，祂都看為寶貝，因此與漢人、白人一樣，均取了祂的形象。然而這份尊貴與榮耀卻在苦難中漸漸變形、扭曲了。

二個月時間走訪了半個澳洲原住民社區、學校機關、教會及各島嶼，聆聽著他們部落心酸血淚史，與他們共同在陋屋及簡單的食物下生活，澳洲原住民同胞有意無意中讓我瞧見一種無奈、掙扎、憂悶、自卑、失落、酗酒、自殺、離婚、失業、貧窮──這些符號不也是台灣原住民多年來的痛苦經驗，他們的表情是如此的眼熟。痛苦、吶喊！是熟悉的聲音，漸漸地匯成苦難的形象。

一位老酋長告訴筆者，澳洲原住民住在這塊大陸地已有三萬年以上的歷史了。過去，人口最多曾達到六百萬人，有三百多種不同的語言。可是，現在澳洲原住民人口數卻不到卅萬人（澳洲政府於1991年統計該國原住民人口數為265458八人，僅佔全國人口數1.6%），語言只剩十六種。這種浩劫，根本原因起於1770年，大英帝國聲稱澳洲是他們的，於是，開始了悲慘的殖民統治時期（對當地原住民族而言）

起初，大英帝國將澳洲視為流放該國作奸犯科之罪人的地方，後來鼓勵農業與畜牧業，最後發現金礦和煤礦而正式列為「特別行政區」。為了掌控這廣大資源，不惜動用船艦、戰機、巨炮和正規軍，將原住民故有的神聖領土予以併吞（土地國有化如：昆士蘭省Queens Land”女王的土地”），在白澳政策野蠻殺戮下，短短兩百年間人口銳減，許多原住民族群已然消失不見了。

回顧30年前（1967年），澳洲白人政府才承認當地原住民之「澳洲公民」身份。在這之前，原住民當傭兵，建設各種勞力工程都無酬金。特別是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士，白人士兵可領到補償金，原住民則無分文，顯然視原住民為非人。就這一點，自身為台灣原住民族的後代，心靈也有至深的痛，當清朝發現台灣山區遍滿樟樹、鹿等資源，為佔有而引來許多大小戰役後，將已佔領、願降伏的平原（平埔族）部分稱之熟蕃，居住於山區各部族稱之生蕃。日本的武力鎮壓，國民政府的漢化政策與土地國有化，使原住民成為失根的民族。

回首澳洲歷史，白人政府與教會一起合作，為「教育」、「改善原住民生活」、強制將各部落小孩帶出、集中居住管理、教育於市區（教會養育院等機構），從澳洲深山、叢林、沙漠、不同語言、文化、習慣的各部落小孩，集中起來統一以「英語」為單一語言教育，讀大英帝國歷史、文化、地理──禮儀，舉凡衣、食、住、行、育樂一套全為英國版，徹底粉碎各部族原住民之母文化的臍帶關係。百年後的今日，流落於各大小城市之貧民區的原住民、正是早期被強制帶離的這一群無辜的小孩。因此，一個不當的教育政策，使各部族中間年齡層形成嚴重斷裂、導致部族的式微與消失。國民黨對原住民「山胞教育政策」不正也如此？

對於土地，澳洲原住民以嚴肅神聖的心情，好像面對族中長者般地尊敬。他們稱土地為母親、父親、姐妹──將「她」（土地）列為家族中最崇敬的父母位階，並視為最親近的直屬血親姐妹、兄弟的關係。

在他們意識裡，土地如同母親一般滋養群生，「她」供應原住民所有衣、食住、行，甚至思想與夢，都在這位大眾慈祥母親的懷中滋長、運行。於是，原住民同胞禁不住心中的熱情澎湃，吟唱著自編的優美詩歌，頌讚「她」，不得不擺動身體為「她」起舞，再也止不住心中洶湧般的思緒，盡情豪放地揮灑於畫紙中、張張都是對「她」──土地、山川、百獸的禮讚。

若有族人逝去，同胞以舞蹈、歌及說故事來引導逝者的靈魂回原來的居所──大地（包括樹木、沼地、雲、河流等等）。儀式（Ceremonies）對他們而言極為重要，每一代均由長者教導其子女。如何起舞、唱歌、圖畫及夢？可以將土地的「靈」滲入其中，於是，長者的「夢」便是導引的門徑。長期以來，澳洲原住民同胞進入了「夢的世紀」。

我們會很難想像，如何能將歌、舞、畫、故事及夢與土地進行對話。一本澳洲原住民聯合著作的《Aboriginal Spirituality》一書中，有一篇文章，作者（Galarrwuy Yunupingu）以其自身經驗述說：「當我小的時候，父親便教導我如何對大地歌舞。首先，父親要我開啟心扇與心智，靜靜地單獨面對著大地，把自己投入在「她」溫柔的懷抱裡，你會發覺到土地、樹木、頭、山川、雲及袋鼠──熱情地簇擁著你，在那裡有許多祖先的靈和大地山川交織出來和溫馨的情愛。就是這分感動，專注熱忱地舞出來，唱出來。」

或許有人會說：我感受不到，因為眼睛看不見、手觸摸不到。試想：空氣你可以看到、摸到、聞到嗎？但它確實存在著。偉大的原住民族，居住在傳統土地各角落，當外來殖民者說：這土地是我們的，是政府轄下所屬之地。十六、十七世紀許多各國原住民之地，是西方人士認為跨世紀的新發現──新大陸，於是開始展開殖民統治時期：進入原住民的土地、燒殺擄掠、幾近無所不用其極，強佔原住民故有的神聖領土。這一段歷史，不也在台灣原住民社會不斷上演（荷西、明清、日本及國民黨等統治者）。現實悲慘的歷史，強姦了原住民的「母親」──土地，霸佔了供養原住民子女的「父親」──土地為奴。可是，別忘了，三萬年前，澳洲原住民偉大的祖先與土地依然矗立於澳大利亞這塊遼闊無邊的大地。任憑外來殖民者的船堅砲利也無法砥毀、制定再多的法律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過去、現在及未來，「他們」永遠存在著。當他們聽到原住民「祖靈」們巨大的怒吼與來自土地深層的哭泣聲，當族人們為故土與族人命脈之延續、團結犧牲，將鮮紅的血染滿了傳統神聖的土地時，外來殖民者懼怕了。因為，公義與和平是最後的仲裁者，而原住民族偉大祖先們的鮮血與來自深層土地的哀號聲，形成了巨大有力的控訴，直等公義、和平臨到為止。

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深深的痛，是種撕裂般的苦楚，這是人類最醜陋的集體共犯的「傑作」，人類自己阻隔了公義、和平與真愛的充滿，人類對苦難默然不語。面對澳洲原住民同胞悲慟的哀號聲，我們豈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何況同於台灣原住民的情境與聲音──苦難。

聽！苦難者的吶喊，他們在遙遠的澳大利亞已經唱了二百多年的「苦難之歌」。反反覆覆地吟唱著，雖然聲已啞，但他們的祖先及他們後代子孫的心靈是強壯的，足以令人自豪和尊敬。

嚐試記錄此行之感想，雖然粗略、不完整，但對自身為原住民一份子的我，發現與重建是極重要的課題。

謝謝長老教會總會原住民宣道委員會給予美好的學習機會。

1999年2月12日寫於關西馬武督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