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那魯道(Mona Rudao)參加「內地見學」的時候,他看到了二十世紀初的日本,行程安排,除了名勝與先進的城市景觀,希望讓這些所謂的「生番」透過震撼與嘆服,了解他們的新主人日本國,所擁有的所謂文明與開化之外;也非常保險地安排了許多軍事建設的行程,更淺顯易懂地,試著讓他們記得一個更簡單的重點──日本國的武力,相對於這些他們眼中野蠻的「生番」來說,是壓倒性的強大,無論如何,別試著訴諸直接的反抗。
莫那魯道記住了嗎?
我想他記住了日本人武力的強大這點,清清楚楚的記得;但他沒準備好就接受他們要他接受的結論:別考慮用武力來反抗,因為你們必定不會成功。
而且他在日本看到警察與官員的進步與合理的舉措,反而讓他聯想對比起在台灣或霧社山上的警察們,其實多麼不值得尊敬。
他的感受是準確的,而這也有些原因,無論是霧社或者是其他台灣山區接觸原住民的駐所,是多數日本人不會樂意任職的地方,也使得山區日本警察的編派,在職階與素質上又比台灣平地的警察低劣一層。除了正式編制的警察之外,只要入山勞動的日本工人,一律權宜給予他們警察或隘勇名義。
而莫那魯道作為世襲的頭目,在霧社一帶,幾個社之間,都有著相當響亮的名聲,自然也是日本治台單位官方眼中,流氓清單中的一員,是個危險人物。
當時日本官方,還採取了另外幾個措施,首先是攏洛表達友善,透過對各部落或gaga的頭目,贈與些物資,另外也想到了一個帶有多種功效的政策,就是提倡「和蕃」政策的婚姻,這透過與頭目或重要人物的姊妹或女兒的婚姻,與原住民族人有更深厚的關係。一方面還可以藉著這樣婚姻而比較親近的原住民族人,在部落裡收集在地的情報與資訊,而且這對日方駐警在台灣所謂的番區就職,個人的寂寞的情況來說,顯然也是受到他們的歡迎,或者視作一種福利而已。
這樣的「和蕃政策」,在藉著讓頭目變成這些日警新郎的岳父或親戚,以他們在部落裡的權勢與影響力,確實發揮了一些他們希望的效果。無論是他們以自己的文化觀點,認為是不良習俗的改除,以及接受日本式文化,以及接受日本作為殖民者的希望,都有相當的成效。
但可想而知的是,這樣的「和蕃政策」之下產生的婚姻,很少以愛情為前提,必然會產生一些問題。
莫那魯道的妹妹德娃絲魯道(Tewas Rudao),也在這樣的「和蕃政策」,嫁給了日本警察近藤儀三郎,近藤儀三郎後來拋棄了德娃絲魯道,但日本警方宣稱他是失蹤了。而在這些族人的文化觀點裡,無論是在尊貴身分的女生,如果遭到新郎的拋棄,就會被視為不祥的人,只能成為部落裡的邊緣人,而日本警方也從此就對德娃絲魯道不聞不問。比之於其他類似事件,對於新娘都還有些撫恤的動作,一個頭目的妹妹落得如此下場,使得霧社群整個區域,尤其頭目為莫那魯道的馬赫坡社,因為這個「和蕃政策」的婚姻,很諷刺地反而對日本警方埋下一個怨恨的種子。
而這種子,只是還埋在土中,靜靜,慢慢地吐芽。
莫那魯道應該必然為此很憤怒生氣,但他沒有採取什麼動作,似乎比旁邊義憤填膺的族人更安靜,他只是沉默的時間變多了,煩惱或思索的時間變多了。
當時霧社經歷了大興土木,至少在主要的街道,日本式的小村落已經成型,這些建築用的是霧社地方美麗又耐用的木材,將大樹砍倒,而且日本人要求這些必須擔負伐木苦工的原住民們,必須用扛的,而非他們習慣,其實比較聰明而省力的拉式,來搬運這些木頭,否則會遭到責罵甚至鞭打;為的是這些木頭在建築時,將會更光滑而美麗 ——一種日本人的文化觀點下,習慣認為的美麗。在他們的立場想,會覺得這些木材是要用在這些「生番」自己的地方,怎麼這些「生番」生性就是這麼懶惰呢?甚至有些人還覺得苛扣他們工錢,限制他們在規定價錢的地方買賣民生用品,或者每個人都應該要在主管監督下按時上下工勤勞工作啊,而主管就是我們日本人自己。
不過比如搬運的困難,他們往往必須在坡度很陡的谷地或山坡之間上下,用抬的雖然保全了木材的光滑,但真的也因此造成了些傷亡,就有一次搬運木材行動,造成五個原住民死亡。
不過這個時候的霧社是美麗而平靜的。1930年的霧社,治理越來越上軌道,建設逐漸完成,霧社地區十三個駐在所也已經穩定地執行他們的功能,之中還有一個名叫花崗一郎的青年,他在兩年前開始擔任霧社分室乙種巡察,這雖然是個低階的警察工作,但他是所謂「蕃人沐浴在皇國的德澤裡,蕃人出任教職的第一人」,本名是拉奇斯.諾敏,與本名拉奇斯.那威的花崗二郎,這兩人雖不是兄弟,但一起從小被選入埔里小學校三年級及二年級就讀,花崗一郎還繼續讀完了接下了的台中師範學校講習班,雖然終究只能當上比同等學歷的日本人低幾階的乙種巡察,但他能夠作為受日本文化與教育培養的樣板,回來服務鄉里。這是當時的霧社,日本人在這裡的殖民工作已經好幾好幾年,足以出現這樣從小教育培養的一代人了,霧社群也讓政府滿意,成為一個模範社以供宣傳。
確實,台灣山區的美麗景色,淳樸健美的居民,辛勞而大量地工作,街道完成,由美麗又帶著香氣的絕好木材組成,路上聽得到日語交談,看到的多是穿著日本式服裝,取好了日本名的善良人民,當飄下了霧社成行的櫻花花瓣,如果你這時候是在這裡的日本警察,或者甚至是個觀光客,這會是個美好的山區小村落,還能有什麼要被要求的呢?但你不是,在這裡的我也不是。
當然,站在這裡的莫那魯道也不是,他心中複雜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