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
去年十月十六號,雙腳離開家鄉國土。一年過去了,蘭大衛高燒著躺在竹床上,骨頭、肌肉深處隱隱發酸,月光爬進窗戶,陣陣悶熱的微風解不去渾身黏膩。已經好幾天沒進食的大衛冒著冷汗,咬著牙打顫,頭暈暈的,好似福爾摩沙是條巨大的船,在海上飄盪 。
想起去年剛上船時,身體雖疲累,心情卻很亢奮,三個大男孩一同踏上冒險之旅。當晚,船艙悶熱不已,蘭大衛、梅鑑霧和廉德烈的艙房位置只比海平面高一些些,無法開窗通風。永無止盡地搖晃已經讓船上許多人無法招架,嘔吐物的氣味混合令人窒息的高溫,大衛捧著翻騰的胃衝上甲板透透氣。晚上,好幾個晚上,他們放棄床鋪,睡在甲板上。
翻了個身,因為瘧疾病懨懨的大衛居然笑了出來,回想起船上的種種,和這一年在福爾摩沙經歷的一切,心裡不禁對全能的造物主湧出感謝和讚嘆。想起躺在甲板上的夜晚,從頭到腳被海上的星空覆蓋,腦中浮現一句經文:「你,惟獨你是耶和華!你造了天和天上的天,並天上的萬象…」這時,耳邊傳來梅牧師的低語:「…地和地上的萬物,海和海中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你所保存的。天軍也都敬拜你。」
大衛笑了,望向梅牧師,說:「尼希米記九章第六節,我正好在想這段經文,你就念出來了。」梅牧師挑著眉瞇眼,覺得這巧合很有趣味。
大衛繼續:「以前,『天上的萬象』是我家後院的星空,我曾對著它讚嘆主的偉大。現在,『天上的萬象』又再次讓我驚嘆不已。」
梅牧師深吸了口氣,說:「在主裡面,沒有極限,只怕你沒去體驗。」
渡輪抵達香港後,三位宣教士轉搭小型渡船穿越波濤洶湧的台灣海峽。1985年12月18日,旭日初生的晨霧裡,登陸福爾摩沙,安平港內三個左顧右盼、生澀的高大身影,等不到任何接應的人。比手畫腳,七嘴八舌,徒步到達五公裡外的台南傳道中心。
晚上,巴克禮牧師(Thomas Barclay)和牧師娘熱情招待三位遠渡重洋、疲憊不堪的宣教士,訴說著同年五月福爾摩沙的抗日義民與日本軍隊的緊張對峙,以及六月中,巴克禮與宋忠堅(Duncan Ferguson)牧師為了避免流血戰事而讓日軍入台南府城的過程。此舉瓦解部分當地人對宣教士的信任,而政治上的巨大變化,也讓人民陷入不安。廉德烈並不認同外國宣教士用帝國主義的思想干涉當地的政治,梅牧師也有一套看法,巴克禮解釋著現實的考量,蘭大衛則是盯著熱湯的蒸氣、嗅著麵包的香味,頻頻點頭,飄進夢鄉。
往後三個月,住在巴克禮牧師家,接受台語老師的密集特訓。白天,在上千次的讀音矯正中渡過,大衛始終無法分辨林老師(林燕臣)所謂正確的調和錯誤的調。這點,梅鑑霧牧師似乎比較有天份。下午四點半,放風時間,三位學生奔向網球場,盡情活動身體,有時巴克禮和宋忠堅牧師也會加入他們。晚飯後,又回到老師面前學習台語。週日,三位台語學生參加上午和下午兩場台語禮拜,梅牧師抱著一本大字典,一聽到可能認識的字詞,就埋頭翻找。到了晚上,參加宣教士之間的小型家庭禮拜,才使用英文。
福爾摩沙的冬季,像是家鄉的深春,放眼望去,森林仍是青綠。初來乍到的第一個冬季,一切都令人難以置信,陌生的語言,簡陋的診所,無助的病患。當大衛在夢境裡,用福爾摩沙的語言,呼喊著上帝:看照這塊土地!大衛便知道,是時候開始進行「蘭大衛的醫療事工」了。
想起那時天真的熱情,大衛又不禁在寒顫中竊笑。征服了語言,還無法真正開始醫療事工,因為上帝所造的熱帶島嶼,可不是讓人輕鬆馴服的!溼、熱、病,身體上的挑戰,隨著春天,兇猛襲來。有時,大衛想去探討宣教士在異地短暫服事後病逝的意義,但是,心中對全能造物主的敬畏,提醒他別再猜測「上帝的旨意」。
第二個冬天即將來臨,梅鑑霧已經按原定計劃,出發前往彰化。蘭大衛在府城多待幾天,必須從今年第二次的瘧疾重擊恢復健康。大衛集中精神,在心中盤點著要帶去彰化的藥品,並演練著到達後需要準備的工作。這時,身體又感到一陣因高燒而發的酸痛,提醒著大衛:這些事工,是誰的事工?如果,一切遵隨主意,現在,大衛應該安心休息。於是,大衛再次集中思緒,向耶穌祈禱著醫治的力量,想像著祂發光的衣角, 緊緊抓住。
如果,早知道這一年的滋味,大衛必定裹足不敢向前,但是,這一年已經過了,咀嚼生猛的福爾摩沙,勇氣絕非來自自己。(待續)
1. Landsborough, M. (1957). Dr. Lan: A short biography of Dr. David Landsborough, medical missionary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of England in Formosa, 1895-1936. London: Presbyterian Church of England, Publications Committee.
2. 陳美玲. (2000). 《蘭大衛醫生與百年醫療宣教史》. 臺灣彰化市: 財團法人彰化基督教醫院院史文物館